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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白之间

时间:2023/8/15 10:30:11

初冬的寒气是湿粘的,我拉起黑套衫的帽子。昏黄的路灯下树影有如鬼魅,街道空阔,洒水车缓缓开过。

阿吉说见一面吧。

我一直有早起的习惯,起来后吃两片芝士加一个半熟煎蛋,规律如老年人。两年后回来,清晨漫步是新近养成的习惯。一个月来,除了妈妈,我没跟任何人联络,不晓得阿吉是如何得知我消息的。妈妈说她很难过,因为我宁愿住酒店也不回家,母女之间是不该有秘密的,不是吗?她还是那么自信。刚到美国加州圣贝纳迪诺时,我心慌得厉害,因刺入骨髓的孤独崩溃到大哭。她问我想不想家时,察觉到她隐隐得意,我说我很好。

薄雾里新添了暖意,行人骤然多起来。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站在早高峰的地铁口,眼前掠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,太过匆忙以至视线无法聚焦。此刻,圣贝纳迪诺也该是如此吧?每天清晨七点半第五大道的汹涌人潮,裹挟着我在去研究所的路上疲于奔命。阿吉抱怨我为什么跑到美国去念两年没用的创意写作?他讪讪地点燃一根烟。他说:“你从不附和我的,所以这是挑衅对吧?”落地窗外一株株梧桐正兀自葱郁;正午骄阳的光点成片投射在柏油路上,翻滚起层层热浪;吧台服务生百无聊赖地摆弄起老式榨汁机;椰蓉面包的香气以烤箱为原点,慢悠悠地辐射;机器轰轰声搅拌得空气愈加昏沉;一群鸽子掠过水洗的天空倏忽不见了踪影……

除去浓郁到可以拧出水的绿荫,那天其余的一切景象在记忆中均是黑白色调,没有感知,没有温度,没有情绪。

人群挤得越来越不像话,车厢里混合着闷热的馊汗和冷气的微臭。到站后,亚历克斯迎上来跟我拥抱。他耸耸肩说,你迟到了十分钟。从地铁站出来走过天桥,百货大楼和金融中心间的夹道如密不透光的纵深峡谷、白昼的黑暗地带。小时候我常偷跑到这里,戴耳机听迈克尔·杰克逊的《月球漫步》从街头到街尾,来来回回。亚历克斯说想看看我的故乡,就坐十三个小时的飞机过来了,夜里再飞回旧金山,赶赴明天下午的公司会议。他当真以为一切会发展顺遂?如果妈妈知道他究竟是谁,该是怎样一种场面?

两年前刚到圣贝纳迪诺不久,亚历克斯从旧金山过来找我,递上名片开门见山自我介绍。于是我们开始往来,顺其自然到似乎早已熟识彼此。后来我问他为何自信不被拒绝,他说命运是一场玩笑,尽在掌控之中。

该怎么说才好呢?那年我十七岁,刚刚高中毕业,考到本市一所大学并申请到住宿。那时网购还没普及,我常跑到先锋书店买成沓的书塞满行李箱,塞满空落的心。我明白流言的威力足以让我的整个大学时代依旧荒芜。书店老板是个很有鉴赏力的生意人,他最景仰加西亚·马尔克斯,看不懂却丝毫不影响反复重读时心灵的触动。我到底没有勇气买下板砖一样沉的《百年孤独》,最后选择简·奥斯汀全集。那时我对爱情存有一份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憧憬。二十天后,我与阿吉相遇。

那是2009年对吧?亚历克斯说,那一年他没拿到麻省理工的录取通知,他爸爸说必须靠实力争取地位和尊严。真让他失望了,举家移民美国时我不满一岁,因而缺乏爸爸那辈人强烈的民族自尊心。我笑笑,看腕表时针已指向十一点。和亚历克斯漫无目的地逛了近三小时后,我说带他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。小小的面馆挤得水泄不通,跑堂挂着毛巾身手矫健地穿梭于桌椅间,而烟熏火燎的后厨里,大师傅只有忙碌的背影。我照例要一份雪菜肉丝面加卤蛋,亚历克斯点了担担面,又从冰柜里轻车熟路拿来两罐青啤。他说,没事会去唐人街逛逛,小时候爸爸常带他去,他也喜欢这种老面馆,很有怀旧风味。我在纽约念大学时去过那里的唐人街,比旧金山的更热闹,中餐也更地道。我插言道,这里才最正宗呢,这家的汤头特别鲜美,据说是家传秘方,由前台收账的林婆婆每天早起亲手熬制。亚历克斯跟我一齐向前台望去,一个沙宣头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子朝我们礼貌地笑笑。正好伙计端面上来,我问他林婆婆怎么不在?伙计诧异了片刻说:“您好久没来了吧?老太太两年前去世了。”

上一次来是去美国前夕,阿吉给我送行。以前我和阿吉经常光顾这儿,因为林婆婆的面里有家的味道。大二那年秋末,我拖着拉杆箱站在阿吉家门口,感觉自己像是个送货上门的。他领我到靠阳台的客房,窗外一棵老银杏在风中低吟,极目远眺是市郊连绵如绸缎的黛青色远山。好久不见了,视线落在墙角我的大提琴上,神色有刹那间恍惚。

初见是在众声喧哗的商厦前,女孩正在演奏,四周围一圈稀松的人群,演奏的是勃拉姆斯E小调大提琴奏鸣曲。低沉柔缓的旋律盘旋交缠,萦绕成一片忧伤的蔚蓝深海。她微闭双眸,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。她不知道那片忧伤的海洋卷起层层浪花,几乎越过人群将他吞没。百无聊赖的听众渐次散去。也许G小调匈牙利舞曲更适合这里,人们更需要欢乐来麻痹痛苦。女孩抬起头问:“你也喜欢勃拉姆斯?”“是的!”他说,“不过,我更爱巴赫。”

他送女孩回家,《十二平均律》稀释了车厢里沉默的尴尬。“到处都有这种凉爽的、星光似的光亮在闪烁,以太似的清澈在震荡。这种音乐是某种凝固成空间的时间似的东西,在它上空无边无际地笼罩着超人的明朗,飘荡着永恒的欢笑。”她想起赫尔曼·黑塞在《荒原狼》中对音乐的感悟。她一袭半旧亚麻长裙,发际的红玫瑰发出一股幽暗的芬芳,口红一半褪去一半仍粘在唇上,戴一只形状怪异的海螺项链,不羁而未脱稚气。她说她会去H区读大学。他说真巧,他下月也搬去那里。那就是同路人了,她声线很平,听不出情绪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她不知道那个明暗交错的瞬间她的侧影有多美。

“尤莉卡你手机响了。”亚历克斯说。是妈妈发来的,我听出她兴奋的语调甚而有少女娇羞的上扬尾音,而这是一个近五十岁的妇人。她说:“宝贝对不起,你韩叔叔刚约了我晚餐,我们明天再见可以吗?”当然不行!亚历克斯夜里十一点的飞机。我争辩道:“是我先约你的,妈妈。”我必须告诉她今晚见面的重要性,但那头已匆匆挂断,她的宝贝在她的朋友面前注定了是失败者。

不是没有恨过她。那年秋末,她朋友的公司资金链断裂,她倾家荡产帮他填补亏空,自己落魄到去乡下住小旅馆。她说:“宝贝我们的房子没有了,你寒假去朋友家住好不好?”我身无分文,没有朋友。后来公司起死回生股价持续走高,她狠赚了一笔,终于想起联系我。那时我办了走读,已在阿吉家白吃白喝一年半。“我很好,谢谢关心。”我说。她问我这些日子怎么过的,我不吭声。对一个为情人完全不顾女儿死活的母亲,我还能说什么?“宝贝你不能怪妈妈,妈妈是为了爱情。”

我不讨厌阿吉,他给我家人般的舒适感。他调侃我的厨艺害他体重飙升,或是地板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。每月开销我们三七分,一切平淡安然。我告诉他准备去美国念两年创意写作时,他沉默了两秒。他问:“你会想我吗?”

阿吉告诉女孩他会等她。女孩说:“你不要轻易承诺,任何承诺在时间面前都是苍白的。”那天的面馆依旧喧喧嚷嚷,阿吉举起酒杯。两天后,女孩将在圣贝纳迪诺开掘生命里新的可能性。女孩想,如果不去美国她会水到渠成跟这个男人结婚吧。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未来的模样。一个没有未来的人,很难想象她会忠于爱情。

在国外,她各处兼职,最多的时候打五份工,像一台不知疲倦、高速运转的机器。亚历克斯找到她时,她刚结束汉语家教赶着去超市送货。她跟不同的男人上床,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。她感到无限张力在体内生长膨胀乃至炸裂,每一根血管曝晒在阳光里酝酿出饱满且极富弹性的质感。她攒钱去各地旅行,享受形形色色、千奇百怪的人事,触摸着人生粗糙又斑驳的纹理,像掌中无以挽留的细沙,终归一切化为虚空。她跟亚历克斯参加了一个亲人的葬礼。这个人二十几年前曾不告而别,如今她以其长女身份立于墓前,乞丐一夜变为富翁。她把胸中郁结全部倾注于笔端,没日没夜地写,如果不写,她会死。弗雷德教授给她习作的评语是:经历决定认知的眼界和生命的厚度,尤莉卡你也许不懂爱,或者你是有故事的人。恍然想起阿吉,仿佛已是几世纪前的旧事。那天她和亚历克斯登上山顶,看科罗拉多河在谷底汹涌奔流,看峡谷之上的血色残阳,很美。

亚历克斯的母亲邀请我去他们家,那天她下厨做了一桌中餐。她是一个温婉优雅的妇人,岁月已渐渐侵蚀她的容颜,却仍无法掩盖曾经的明艳风华。她说“请代我向你母亲问好”,如在说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。学期末,弗雷德教授问我,他手里有一个剧本经纪人助理的实习机会,我是否有意愿接受。我知道,尽管他难以苟同我的某些认知,但尊重幷欣赏我对文学的追求。寒暑假我均留在圣贝纳迪诺,一边做助理一边自己尝试剧本创作。我没跟妈妈说起亚历克斯,不知从何说起,真实生活远比戏剧百转千回,我需要时间。

我向亚历克斯道歉,他这次是非常想拜会我妈妈的。我说,她将和那位梁先生结婚,下礼拜办酒席。当年她坚持拒绝嫁给我父亲,即使已和他生下我,她觉得这不是她真正的爱情。

我当然知道他指什么,我走上新的轨迹,而阿吉属于支离破碎的过去,我想要我的人生重新来过。阿吉是个简单纯粹的人,命运在我身上烙下的印记他看不见,也无法了解。他竭尽所能给我快乐,可我回赠他的是包着快乐糖衣的痛苦,我会拖累他。两年来我很少和阿吉联络。他来圣贝纳迪诺找我那天,我正在厨房准备第二天野餐的食材,为学校华人学生联合会举行的秋季联谊。我对阿吉说那一起吧,明天去约书亚树国家公园。

阿吉不喜欢那里。怪石嶙峋、荒草丛生,常年干燥的空气。约书亚树虬枝盘结浑身长满尖刺,他说就像一片荒芜的苍茫大漠让人看不到希望。我反驳说,生命的绽放不止一种形式,这也可以是一种美。他宠溺地笑笑,亲吻我的嘴唇。阿吉从不与我争辩,他认为他比我年长的六年岁月足够包容我一切,他不知道我的心灵业已苍老。

深夜11点20分。送走亚历克斯,我坐上从机场回酒店的出租车。告别前,亚历克斯对我说:“尤莉卡,其实我们的父亲一辈子深爱的是你的母亲,而我的母亲因陪伴他走完这一生而知足。”车窗外,天空开始飘雪。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。皑皑白雪就是铺天盖地的掩埋与遗忘吧,白雪消融时便又是一个新的时节。我想,很多事在黑白之间,因而不必苛求辨得太分明。世间每种爱都值得被珍视,或者宽恕也可以是自我的救赎。

两条短信提示音打断了我的思绪。“宝贝你明天下午可以来影楼帮我挑婚纱吗?”这条是妈妈的。“我在你家楼下,我想念你。”这条是阿吉的。

作者:董玥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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